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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拘一格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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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拘一格

家裏男人們在說話,李秀榮幹脆躲到喬家去。喬冬睡了,喬二嫂正給她婆婆熬藥,兩人在竈間嘰嘰咕咕,一會說章金花,一會說家裏這個。

喬二嫂眉飛色舞,歡喜得什麽似的。

“真是靈丹妙藥,這錢花得值。如今安安分分的,雖說做不了活,可那有什麽要緊的,不過多費點工夫的事,我樂得把她當菩薩供著。嫂子是我的大恩人,是我們喬家的大救星,一會我帶喬夏來給你磕頭。”

“別鬧,這是要折我的壽呢,舉手之勞,有什麽要緊的?你家好了,我們也清靜,那些汙言穢語,誰聽了都難受,我還怕春生聽多了學樣呢。誒,我可不是為你,是為我自個。”

“是是是,從前對不住您了。”

兩人笑作一團,喬二嫂突然嘆道:“說真的,你家春秧哪哪都好,我做夢都想高攀,可惜了,兩人太親近,竟混成了好兄弟。前兒夜裏喬夏說夢話,喊著要和你家春秧歃血為盟,在梧桐樹下結義,當一輩子兄弟呢。”

李秀榮笑得捂著肚子喊哎喲,她說:“你家喬夏是個人精,你們兩口子防著他些,前兒我聽他跟春生說‘我爹這麽大的人了,還撒嬌討親親,也不害臊’。”

喬二嫂羞得臉通紅,李秀榮又逗她:“夫妻恩愛,這是好事,你怕什麽。只是看不出來,喬二哥還有這一面,平常那臉,唬得黑臉大將似的。”

“就……就那麽一回,逗人的。”

“好了好了,不鬧了,世孫過些日子就家去了。到時候我們看個日子,一塊出城玩一趟吧,天冷就出不去了。”

“好。”

“唐嫂子不得空,我們把玄真也帶上。”

“好。欸,那幾家的孩子,怎麽不見來了?”

“這不要上學了嘛,在家預備著呢。”

喬二嫂悟了,笑道:“這是要在家早學早好,務必要驚才驚艷,一鳴驚人是吧?”

李秀榮先笑後嘆,看向門口,小聲說:“說起上學的事,唉,你不知道我有多愁,不怕你笑話,我是盼著春秧多學點東西有出息,又怕她學多了,左了性子。隔壁那位,如今這樣蠻橫不講理,就是讀書之過。雖說女子讀書寫字是好事,可最怕是讀了一點,道理還沒明白,心氣先高了。她爹隨王爺來就藩,是王府裏有根基的老人兒,吃喝不愁,只是太過迂腐,不肯送她去上學。她每日做完活,就到窗外聽一聽。她肯學,我爹很是讚賞,便偷偷給些紙筆墨,又送了幾冊書。她學得用功,可惜呀,自此氣傲,再瞧不上同是奴才出身的徐家,遂鬧了幾場,終究是胳膊擰不過大腿,嫁過去了。後來再不肯讀書,只恨這個恨那個,說是別人誤了她,連我爹也埋怨上了,唯獨不怪罪她爹娘,你說好笑不好笑。”

“我來得晚,又不曾深交,不知裏頭還有這故事。不管如何,終究是品性不好,不讀書也未必就是個好的。你們那樣幫她,她還疑心是你們做局坑她呢。”

“管她呢,橫豎我又不差她一句好,就是可惜了茂哥兒這麽好的孩子。她這樣逼兒子,不過是盼著他將來輝煌騰達,自家能揚眉吐氣罷了。若真心為孩子好,怎麽忍心?我家那位說,湊巧他從門外經過,聽見了,打的可不止三四下,只不好進去,怕是越勸越惱。那桌上的銅尺你也看見了,這也下得去手?教書的先生都有一把,我爹教了那麽多年,只打過一回,也不過是高舉輕落,打了那麽一下,就這還後悔不已呢,生怕傷到了筋肉。”

喬二嫂急了,懊悔道:“啊呀,我得去學裏一趟,喬夏這孩子皮,免不了要惹事,我……”

李秀榮大笑道:“正要向你請罪呢。我家那個,在那院裏和管事的先生磨了半天,又是求又是嚇的,好容易讓先生答應了。你放心,先生說了,孩子還這麽小,一定會好好待他們。”

“多謝多謝,我也是魔怔了,只想著將來要有個好前程,忘了他才這麽點大。”

“這全是做爹娘的一片心,難啊!有一回我做夢,夢到個一表人才的好孩子騎著高頭大馬,領著一長串的人,歡歡喜喜來迎娶她。我心裏高興,可過會又心酸,雖說看著風風光光,誰知道他有沒有什麽見不得人的毛病,都說知人知面不知心,那公婆私底下是不是和氣的?我的寶貝女兒,從此去了別人家,便是受了委屈,我們也不知道。一想到這,眼淚就止不住。我跟她爹一說,她爹也哭了,說還得學武啊,學好了,誰敢給她氣受,打就是了。不用怕得罪人,那樣的人家,誰稀罕?我們立時接回來。”

喬二嫂蹭了眼淚,又哈哈笑起來。

“就這麽根獨苗苗,真是捧在手裏怕掉了,含在嘴裏怕化了。說出來,別人定要笑話慈母多敗兒。”

“胡說,春秧多好啊!”

“也是,這是我命好,再寵,她也知分寸。這幾年一直沒動靜,我也遺憾過,不過,如今想通了,有兒有女的,又都是好孩子,知足吧!天定的命數,何必強求。”

“一直想問這事呢,沒請大夫再看看嗎?”

“看過了,生她時吃了大虧,將養了幾年,外頭的大夫和董大夫都說不要緊,到底艱難。橫豎沒有家翁家婆責難,他還反過來勸我放寬心呢,說兒子多了,將來煩惱不知幾多,有春生這一個就夠了。”

“喲喲喲,方才還說我們呢,不行,我也要臊一臊你。”

兩人又鬧成一團。

粟騫送走良醫正,又去了學堂外等著。

往年是新來的孩子不論大小,全擠一塊開蒙,學過的,又不分深淺,一律待在勤學班。今年有人進言雜學不妥,上頭準了這事,多請了兩個先生,分得細了些。又有王爺放話:仆從家的孩子,只要肯好好讀書,都可以放籍,將來進了學,還有獎賞。誰家不盼著兒女翻身,這院子,就越發熱鬧了。

裏邊讀書聲重重疊疊,粟騫凝神聽了一會,他送來的那幾個,都沒有。齊椿沒來找他,應當不要緊,他又耐心等了會,果然聽見了聲。

齊椿問:“想回去了嗎?”

春秧答:“娘會擔心的,等下了學再回去吧。”

褚懂氣呼呼地說:“他說站就要站,我才不站呢,我就要坐著。我可是王……唔唔唔。”

春秧說:“我爹說不能這樣亂說,小心傳到裏邊去。”

褚懂沒聲了。喬夏跺著腳罵:“我就說這學不能上吧,哼,太霸道了,話也不讓人說。我爹揍我的時候,也容我分辯分辯,戲裏青天大老爺定罪,那可是有問有答的。”

魯源勸道:“我進去和先生賠個不是吧。”

春秧春生喬夏一齊說:“不行。”

褚懂聲最大:“不許去!”

齊椿勸道:“先生倒沒惡意,只是歷來體統就是如此。書上的道理,你若不認同,不必說出來,自己記著就行了。”

春秧似有所悟,問他:“師兄,那你覺得先生說的對嗎?”

“有一點兒道理。”

“那我們說的呢?”

“也有道理。”

喬夏急了,生氣地說:“你怎麽這樣啊?不興當墻頭草的。”

春秧出言維護:“不是呢,師兄的意思是個人有個人的想法,就像你覺著軟餅不好,喬冬卻愛吃。餅子軟硬都沒錯,世事非絕對,師兄,對不對?”

“是的。”

喬夏聽不進去,沮喪地說:“那怎麽辦?就在這站著嗎,浪費呀,還不如玩去,有句話叫什麽來著,一寸光頭一寸釘。”

春秧捂著嘴樂,齊椿也笑了,春生認認真真糾正:“是一寸光陰一寸金,爹教過的。”

喬夏說:“可我沒有金子啊!我娘也沒有。我爹藏了一把鐵釘,寸長一個,寶貝似的藏著,不許我碰。我家喬冬是光頭,他頭上生了癩子,大夫讓剃光了好抹藥。”

褚懂和春生一齊問:“癩子什麽樣?”

喬夏高興了,說:“一會我帶你們去看,頭抹得黑黑的,可好玩了。”

幾人嘰嘰咕咕,東拉西扯地聊著,等到學裏其他人往外走了,他們也跟上。粟騫就等在院門不遠處,春秧心虛,幹巴巴地喊了一聲爹。

粟騫忍著笑問:“書袋呢?”

啊呀不好,幾個孩子一齊往回跑。齊椿朝粟騫點頭,兩人心照不宣,沒有多話。粟騫瞧見春秧重新出來了,這才請求:“齊椿,明兒我有事,還得拜托你幫忙看一看。”

他這話說得不客氣,齊椿卻沒生氣,點頭,默默地擡腳走開。

春秧大聲喊:“師兄再見。”

齊椿回頭,朝她笑笑,大步繞開魚貫而出的學生,往巷子另一面去了。

幾個孩子自知闖了禍,個個目光躲閃,蔫蔫的,十分老實。

粟騫問:“方安呢?”

喬夏委屈巴巴地說:“先生可喜歡他了,留他練字,說一會送他回去。”

“那好,你幫著跟你董嬸子說一聲。”

“哦。”

等到了自家院門口,粟騫叫住他們,小聲問:“先生為什麽要罰?”

喬夏攥緊拳頭,生氣地罵:“我就知道他靠不住,這麽快就告狀了,哼!”

“不是,我早就來了。”

啊?

本想瞞天過海,誰知早就捅破了天,既然是這樣,那半句都做不得假了。

春秧老老實實說:“爹,不關他們的事,是我說錯了話。”

可惡,不能讓她獨自英勇!褚懂高聲喊道:“明明是我答的。”

粟騫提醒:“你們是排過戲的,就照著那會的情形演一遍,走,到那老樹下去。”

這是不打算讓娘知道的意思,太好了!幾個孩子戲癮上身,爭先恐後往那沖,只有魯源落在最後,小聲認錯:“粟先生,我沒有帶好弟弟妹妹,對不起。”

粟騫笑道:“他們淘氣,怎麽能怪你?走吧,少了先生,你來扮這個,原是什麽樣,就做什麽樣。”

魯源著急地解釋:“沒淘氣,就是說的話,先生不喜歡聽。先生,他們還小,不是故意說錯話。”

“你別急,我不罰,只是想知道是什麽樣的事,稍後才好找先生說清楚,明兒還得去呢。”

魯源安了心,老老實實學先生的樣,將課業的要點覆述了一遍,又解釋一句:“別的孩子說要聽父母的話,要幫父母倒茶,要給父母洗腳。先生說很好,又講了幾個故事,接著說服喪禮俗。”

褚懂高舉雙手,接戲:“三年不能吃肉看戲玩耍,太沒意思了。”

魯源怯怯地接上:“先生說不能放肆,又說了一些聖人的話,說是父母生養孩子辛苦,孩子要三年才能離開懷抱。所以在父母死後,子女也要為他們守三年。”

褚懂說:“帶孩子那三年裏,他父母不吃肉嗎,不吃酒,不出門嗎?”

魯源咬咬嘴,說:“先生惱了,說他胡說八道,讓他滾出去。”

春秧舉手,說:“先生,他是說在吃肉的時候想著:這是我爹娘愛吃的,如今吃不到了,不如我替他們嘗一嘗。還有,出門是為了好好活下去,白日裏去辦該辦的事,掙錢維持生計,總比坐吃山空,敗壞祖宗家業的好。夜深人靜的時候,再誠心誠意思念逝去的父母,這樣也是不孝嗎?”

魯源說:“規矩就是規矩,豈容人亂改?”

大家一齊看向春生,春生“啊”一聲,終於想起來了,說:“什麽規矩?”

他抓抓頭,怕爹誤會,又說:“方才我就是這麽說的。”

喬夏說:“到我啦。我覺得春秧說的很有道理,我家很窮的,要是我奶奶死了,我爹娘待在家裏不去掙錢,我和喬冬就要餓死啦。”

魯源說:“先生不高興,說吃這點苦算什麽,又說古人中有至孝者,會在墓地結草廬,忍饑挨餓,經受風吹雨打、天寒地凍,日夜守護父母的墳墓。”

褚懂做著鬼臉說:“這又是為什麽,難道會有人偷?”

春秧說:“先生去拿尺子了,我就說:父母疼愛子女,只會盼著他們過得好,怎麽忍心看他挨餓受凍?”

喬夏說:“就是,那會死不瞑目。”

春生這回不用人提醒,及時接上了:“對,這樣不好。”

魯源絞著手,弱弱地學先生的話:“都滾出去。”

春秧怕爹生氣,高舉著手喊:“等等,爹,你過來一下。”

粟騫好脾氣地湊過來,春秧貼著他耳朵,說了漏掉的小半段:“喬夏問先生,要是父母對孩子不好,孩子也要守孝嗎?先生說古人有訓:親愛我,孝何難;親惡我,孝方賢。春生說聽不懂。先生說父母對孩子嚴厲,孩子還能好好孝敬,自省之後體會到父母的良苦用心,才是真正的難能可貴。我問無故打罵也是為孩子好嗎?先生說天下無不是的父母。爹,我不懂,魯源的爹那樣對他,難道也是為他好?我有點兒生氣,我覺得那樣不公道,才會一直說說說。”

春生不知道妹妹說了什麽,反正爹一直起腰,他就跟上:“妹妹說的對。”

還真是齊椿說的那樣“都有理”,但這事必須圓過去才行,要不然,先生那沒交代,孩子們心裏也不舒服。

粟騫笑道:“規矩是用來約束那些孝心不夠的人的,以免他們將已逝的父母置之腦後。至於孝順的孩子,因為父母對他無微不至的好,會深受感動。不說三年,即便是三十年後,也不會忘記父母的恩德,時刻想念,不必用這些俗事來表現。要是父母對孩子不好,那就稱不上父母,既然不是,就不必敬重懷念。外人盯著你,等著拿你的錯處,你躲著些,平常裝裝樣子就是了。這些是我們的心底話,你們不要對別人說。先生不知道別人家孩子吃過的苦,他不明白這樣的痛,不知者不罪,你們也不必苛求,一會我去和他說明說明。今日你們東拉西扯,耽誤了先生講學,明日要去道歉,好不好?”

“好!”

褚懂抓抓頭,說:“我們褚家的規矩好像不是那樣的。”

粟騫解釋道:“規矩之外另有規矩,你們還是孩子呢,不必深究。”

“哦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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